水运宪:岳麓山下一段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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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运宪:岳麓山下一段缘
以前每次去岳麓山,必从山脚下那所声名远播的湖南大学经过。现在有了另外一条上山的捷径,不必走湖南大学,过了湘江便可以乘坐缆车直接到达山顶,我却仍然绕行到湖大,穿过那座熙熙攘攘的校园,再向山顶踽踽而行。按说我与湖南大学并没有任何关系,既没有在那里上过学,也没在那里工作过。心向往之,完全是因为我与湖大有一段莫逆之缘。 对于当年极想读书却因为文革影响不能继续深造的“老三届”来说,湖南大学曾经是我们心中的圣殿。高中毕业那年,我还心怀侥幸,以为还有希望博一博,便询问本省高等学府情况。当时就听说湖南大学很了不得,尤其湖大的土木系在全国如执牛耳,名气之大令人肃然神往。不过这种念头旋即就灰飞烟灭,唯一走得通的金光大道只能是上山下乡。后来又进厂学徒。本来离省城就天远地远,加上心中的向往也完全断绝,曾经的憧憬便再也羞于告人,成为了深埋在心底的一种暗恋。一直痴迷了十年,才有了一个走近湖大亲身来看她一眼的机会。 一位跟我有相同经历的朋友姓徐,文革结束那年忽然就行了大运,从工厂被选拔到湖南大学读书,在外语系攻读日语。送他上长途汽车之前我们喝了很多酒,心都跳到了喉头处。艳羡之余,预感到死灰复燃的机会指日可待,果然第二年就春潮涌动,国家恢复了高考。我们那批人在乡下和工厂多数都没有放弃学习,听得雷声一响立即群鸟出林,争先恐后地去赶那场春雨。 我的数理化成绩原来就不怎么突出,又丢生了十来年,知道考理工科大学有难度,就报了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初试在本地区名列前茅,半个月后通知我到长沙十四中参加复试。复试的科目很多,日程总共排了三天,而且还得提前过来报到,需要验明正身才能领取准考证。我在长沙没有任何亲戚,唯一可行的办法只能去湖大,找那位日语学了很久却说不全几句日本话的朋友徐兄,在他的学生寝室借宿。 从我的出生地常德来长沙,要经过沅水、资江两条大河。那时候还没有跨江大桥,得排队等汽车轮渡,清早出发走了整整一天时间,到湖大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七月流火,如蒸如煮,人在车上溽了十几个小时,昏昏沉沉仿佛成了一条烂香蕉。 徐兄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接到我就往山脚下走。阵阵凉风拂面而过,人顿时就新鲜了不少。我问,离湖大还有多远?他说,这就是湖大,接你的地方就是校门口呢。我顿时非常吃惊。一路上我都在猜测湖南大学会是个什么样子。在我的臆想中,高等学府一定是高墙大院,门第森严,绝没料到眼前的湖大居然连一道围墙都没有。背倚麓山,面临湘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令所有愿意走近她的人感觉不到任何隔膜,亲切感便油然而生。 当晚我还感受到了另一种亲切。徐兄的宿舍不大,却挤肩抵背地住了十多个学生。我进去的时候那些天之骄子们都站起来了,憨厚地冲我笑。下铺有一个整洁的空床位,那是徐兄专门为我腾出来的,他自己挑了一个小个子同学挤在那张八十公分宽的上铺对付。徐兄对我十分了解,惟恐我于心不安,便带着几分炫耀对室友宣布说:“我这位朋友文科底子扎实,东西写得漂亮,复试对他只是小菜一碟,不需要安安静静地复习。大家该怎么就怎么,没关系的。” 看样子他跟同室的伙伴相处极好,或许之前还把我神吹过,寝室里那些同学便特别看重我。一个星期时间,谁没有课谁就争着过来照顾,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一天他们邀我打了一次“平伙”,现在叫“AA制”聚餐。我觉得应该格外表示一下,就买回来几瓶啤酒敬他们。借着酒兴说了几句心里话:湖大的学生就是不一般,素质高,对人真诚,我要是考不上中戏,就太对不起各位了。话音一落立即引来争先恐后的安慰和鼓励。有一位平时说话不多的同学站起来说:“湖大这个方位虎踞龙盘,孕育过无数先贤志士。不怕的。你既然在这里住过,就得了风气,再也没有做不成的事情。”满宿舍同学顿时被那句话煽动了感情,一个个兴奋不已。他们真诚地相信那句话,非常得意自己在湖大深造的这段人生经历。那种气氛实在太有感染力,令我对湖南大学进一步地高山仰止。 复试结束后,我专门回请了徐兄所有的朋友们。那天我倍感轻松,兴致极高,一边喝酒一边把我的复试作品绘声绘色地口述给他们听。显然我对自己的作品很是得意,说着说着便情不自禁地进入了角色,果然吊起了大家的胃口,时不时地为我欢呼喝彩。酒兴和谈兴激动得每个人都大汗淋漓,一直喝到天将断黑才勉强收了场子。 接着这群挥斥方遒的学子便呼啸着奔赴湘江去中流击水。 那几天我为了复试的事情把自己的神经和身体弄得过度疲劳,加上那顿饭吃得过于兴奋,一下水,我的脚趾就开始抽筋。起初我没有告诉徐兄,游到桔子洲前方急流处,小腿肚子骤然痉挛,人立刻就乱了方寸。徐兄跟在我身后,一看就知道发生了意外。他知道我从小水性很好,所以也不慌张,反而回过身去夸张地对那些朋友喊道:“出大事了!不得了啦!一位即将横空出世的大作家出危险了!”他明显带着开玩笑的意思,那些同学也嘻嘻哈哈没当一回事,接下来徐兄就觉得不对头。我那条抽筋的腿剧烈疼痛,身体便完全失去了浮力,铁疙瘩般地往江底沉了下去。 那时候月亮还没有出,我没有看清徐兄他们赶来的样子,只是尽量屏住气息,保持冷静任江水把我往下游冲。估计至少冲出去了二十来米,徐兄才拼命地追上了我,那群学生也奋力游了过来,七手八脚把我托出水面。好不容易才弄上岸,一个个脸色煞白,半天没人说话。那事还真让人后怕,徐兄一直在埋怨自己不该大意,说:教训。教训。性命攸关的时候玩笑真的开不得。 没过多久这场水上惊魂便成了那些朋友们最得意的谈资。 在他们毕业离开湖大之前,我的那部复试作品《为了幸福,干杯!》终于登上了大雅之堂。被誉为“中国皇家大剧院”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居然完全不抱门户之见,从千百件自然来稿中遴选出这部曾经在湖大的宿舍里神吹给同学们听过的剧本。由于有众多国家级艺术名家出演这部戏,首都观众趋之若骛,报界媒体好评如潮,不久便以榜首的位置夺下了当年的国家戏剧大奖。我敢肯定,对这个成就最感到激动的绝对是徐兄和他那帮湖大的学友。我还知道,在那以后的若干若干年他们仍在分享着我的成功。甚至不惜把我借宿湖大的点点滴滴小细节加以渲染虚构,抹上一层又一层传奇色彩。至于小腿抽筋那场狼狈,本身就是件心惊肉跳的事情,到后来就不知道被演义得何等的惊心动魄、英勇壮烈了。 记得我的第二部作品《祸起萧墙》发表不久,好几位徐兄的湖大同学都给我写信说:“如果有人怀疑你第一部作品有运气的成分,那就让他看看《祸起萧墙》吧,如此力透纸背的醒世之作,不相信还有几个人写得出来。幸亏当年把你救起来了,骄傲!” 前年徐兄还带着他的儿子来看望过我。那小子都硕士毕业开始读博了,见了面老是用一种研究生的目光研究我,然后卟哧一笑,说有一年他老爸操办了一场湖大老同学的大聚会,十几家男女老少齐声合唱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里面的主题歌,感情深厚真是下不得地。就像那部作品是他们写的。“聚会了一整天,就把你回忆了一整天,一群超级粉丝呢。”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一样惦记着徐兄和那帮湖大同学,觉得他们当年对我的关照和鼓励让我有如神助。我还一直都在怀念着与湖南大学的那一段情缘,虽然“虎踞龙盘”一说明显带有炫耀的成分,但是那种炫耀完全是一分饱满的情感,显得格外珍贵。岳麓山佛家与道家同存,古樟与圣贤参天,尤其那座千年书院,至今令人俯首低回,的确是一尊天下名山。 所以我总以为,既然有过缘分,得了风气,就要圆圆满满地做成所有想做的事情,让我自己也让朋友们持续地骄傲下去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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