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斌:秋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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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斌:秋山
浩浩天体,横无际涯;星云际会,忽聚忽散。谁能假我以不停的脚步,将这壮阔的风景尽览?谁能赐我以不倦的眼光,透视这稍纵即逝的万千瞬间? 太阳热烈地燃烧了亿万年,谁给它以不熄光源?月光泼洒在无边旷野,谁给它以永恒情爱?有一个中国男人从太空遨游归来,他兴奋地告诉我们:地球就像一颗被巨手托起的高高旋转的透蓝的玻璃球,隐隐显现不平的凹凸。撼天动地的造山运动,凸生凹,凹生凸,凹处海波汹涌,凸处峰峦耸立。多高才叫高?高不过珠穆朗玛,闪着寒光的冰峰,犹如一颗芥籽;多深才叫深?深不过大西洋,秘不可测的水域,犹如盛满蓝色涂料的一只浅碟;多远才叫远?远不过奔月之旅,可我们一觉醒来,鲜花已簇拥着凯旋的英雄,欢呼奔月成真。 时间的流动似无感觉。不觉然间,已过立秋;空间的流动也似无感觉,坐地日行八万里,生命天天在旅游。而思绪,这不安分的小朋友,如一尾鳞光闪闪的回头鱼,从蔚蓝的海洋回游到长江口,从长江口回游到洞庭湖,从洞庭湖回游到湘江,从湘江回游到耒水。惟有回头,才明白,浩瀚的大海,来自纤细得不能再纤细的一泓清流。涓涓清流,源于谦卑的秋之耒山。 这一个年号叫丁亥。月儿由缺而圆,乳汁般的夜雾无声飘游,似纷飞思绪。溪流浅吟低唱,蜿蜒小路穿行在若隐若现的诗样的朦胧之中。有人无眠,晶亮的眼睛,如双星伴月。夜色下的秋之山,默然而立,一言不语;宛若雕像,谁知一站多少年?!无言是最难吃透的语言,阅尽人间春色,多少背后的故事,多么惊心动魄!无论风雨怎样拷打,就是坚守不吐,深埋心底。如成色渐具的金矿,不到开掘之时,决不解密。谁能看得见金光灿烂的山的那一边?谁能娓娓讲述新时代的“一千零一夜”?! 秋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 天色渐明,霞光喷涌,似有纤纤素手,涂染秋之山。 初秋,夏与秋的临界点,不期然间,树在变幻颜色。青里透红的果实,高悬枝头。溪流不再卷起浊浪,像长大的孩子,清澈中,看得见水中恋人倒影,以及游来游去的发情产籽的小鱼。有一条林中路,漫无目的地伸向远方。一片片青里转黄的树叶,无声地飘落。 太快了!春分刚过就有夏至?夏至刚过就有立秋?这么快春天就化为梦幻。呵呵,那解冻的雪亮的清溪,新翻耕的黑油油的厚土。泥泞之路,路上响起的赤脚之声。清亮的牧童之音,从屋檐上滴落的一颗一颗的珍珠般的雨点。欲绽还住的蓓蕾,嫩芽,神秘的黄丝带。令人神魂颠倒的背影,令人恨不得见了就咬上一口的青苹果般稚嫩的脸庞,以及瀑布般泻落的油黑的垂秀之发。怀里的气息总是温热而让人不愿离弃。春心萌动,春波荡漾,幻化出多少遐想。做爱是最私密化的事情,无论怎样衣冠楚楚,都会被多情的春风将披裹的外衣一层层褪下,剩下冰肌雪肤,在扭打中大声地哼咬胡闹,说些不堪入耳的昏热之话。要死要活,只有自己知晓,没人会向他人津津乐道,除非神经出了毛病。青春勃发的生命总是雄心万丈,只知这一座山,不知山外千重山;只知这一片天,不知天外九重天;只知这一段情,不知情外还有难以抗拒的远情。 大梦春醒,夏至的阳光晒屁股了。 一阵又一阵熏风吹过来,播下的种子已发芽吐绿,翠嫩欲滴。谁曾料到,从少女到少妇只一纸之隔,只需一瞬就捅破了。但少妇无论怎样修复,也无法回返童贞少女。手是用来干活的,脚是用来行路的,嘴却具有多重功能,进食,说话,乃至示爱。如簧之舌一旦不语,就会变得更温润,更敏锐,更具诱惑力。舌头的相互搅动似乎最能激发生命的本能。似乎只有到了夏日,默默耕耘,挥汗如雨的劳作之后,生命才更具野性,更具耐性,更具人性。在夏日,只需坚守一个熬字,如果再加一个字,那就是苦熬。精彩的生命都是熬出来的,有如鲜美得令人垂涎的高汤。还有眼力,行者的火眼金睛不就是在八卦炉里熬了七七四十九天吗?躁热易生躁动,一声接一声的凄厉蝉鸣,一遍又一遍地喧嚣着酷热的漫长。热风中练翅将稚嫩褪去还真是不容易,一不留神就走神了。呵,我亲爱的孩子!怎么一夜间就拉面般长大了。你那唇边的细绒,初显的喉结,澈清的眼光,周身散发的灵气,令我心生自豪,也令我暗生感伤。你是夏天里的春天,我是春天后的夏天,你是父爱沐浴的孩子,我是施向孩子的父爱。呵呵,最最亲爱的孩子,来吧来吧!靠着父爱的臂膀如靠着山之脊梁,让深谷柔指般的清风梳理你黑密蓬乱的卷发。白日的暑热渐次散去,且冲冲凉,让静美的月光为你涂一层护肤霜。且换上洁白如雪的衬衣,还有玫红的领带。我最疼爱的骨血酿成的孩子呵,你闪动的眸子里深藏多少梦想!我想随你远行,可又害怕走不动了,以致拖累你。只好化作一阵风,一片云,在思念中追寻你的背影,在清寂中怀想你的青春气息。 陡涨的夏之汛是那样突如其来,简直毫无预兆。滔天浊浪似乎要卷去所有丰收的梦想,暴虐隐蔽得愈深就愈会将那可怕的野性泼向四面八方。骄阳毫不留情地烧烤着旷野,似有流不完的热汗,诉不尽的饥渴。当天空白热如一座火炉,洪水肆虐如猛兽之时,生命唯有默默地将根须扎向地层深处,不动声色的吸吮湿润之气息。近乎绝望之际,希望也就在一步之遥。临盆的孕妇往往会在绝望的哭喊中生产,谁不翘首以盼?夏日,你对山之煎熬是否太残忍了些?设若没有暴雨雷电,雄鹰何以展示坚硬的双翅?!如果没有熊熊火炉,钢铁又怎能百炼而成?! 太没意思了。太没意思其实涵容了太多的意思。略渗凉意的秋风踮着脚尖走来,似有几分腼腆,几分娇嗔,又似有几分神秘,很私密地耳语。历经太多往往生出第六点五感,一旦证实又闪耀神秘的光环。成熟是从枝头青果一点点变红开始的,灿烂则这里那里无序无由地只顾泛滥。收获具有极强的季节性,似有无形的巨手在将你推向前去,不再需要制造一个什么理由。 秋色渐浓,浓密的树阴开始稀疏,褪下旧叶的佛手樟有一种减肥后的轻松。阳光碎金子般地泼洒而入,明亮却不刺眼。山路依旧在若隐若现中向着远方延伸,踏在铺满落叶的山路上,有一种适意的松软,发出圆润而悦耳的声响。太累了!好想歇歇!可脚步就是停不下来。被仰望的感觉太撩拨人心。明知仰望与被仰望各含其趣,甚至,不能被仰望有可能成为幸运,不愿被仰望需要更多的勇气,不被人仰望的感觉也许会更爽一些。你也只能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所有的生命都在一步不停地走,无论仰望被仰望或既不仰望也不被仰望抑或一会儿仰望一会儿被仰望。即便在沁凉的秋风里和衣倚树打个小盹,你也没有真正停下来。因为你赖以生存的这个小小的星球一刻也不曾停止转动,南柯一梦,你已行走了几万公里。 梦到美极之时总是希望继续梦下去。春之梦充满浪漫的憧憬,似有万头野鹿在胸间奔跑,每颗细胞都燃烧着雄心、野心和爱心。初吻的甜蜜像纹在嘴上的唇线抹之不去,迷荡的体语真正让人怦然心动,可惜已经回不去了。春之梦必得让路于夏之梦,而夏之梦留下更多汗味的咸涩。真正的酸楚都是深埋心底的,屈辱与羞辱如身后长长的阴影。既然无法逃避,那就勇敢面对。如这山之深处的矿石,不见天日,反倒可以年复一年冬眠下去。一但挖掘,就进入了早已设定、约定俗成的程序:粉碎,研磨,淘洗,烧烤,熔铸。知道最终会成为什么呢?是被人顶礼膜拜的金光四射的小佛像?还是贵妇人丰腴脖颈上的招人眼嫉的金项链?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梦里有一种清凉渐次在周身涌流,似斜逸出一角的杏黄色的古寺飘出的诵经之音。汗被风干。一旦不再跋涉,倦意与睡意一起袭来,长长的哈欠诉说着厌倦的诞生。还有那张始终不能忘怀、清秀得让人不忍再看的脸庞。万丈红尘淹没了多少迹痕,黑缎子般的秀发落去,青白锃亮之光柔和着,似在无声诉说时尚。铅华洗尽,本真如月下的暗礁浮出水面。潮水退去,留下记忆的七彩贝壳。哪一个生命不是活在梦里呢?没有梦,哪一个生命又能活下去呢?南柯一梦,红楼一梦,亦真亦幻,亦睡亦醒。在这渐次深重的初秋,渐次浓重的秋夜,梦被湿露唤醒,生命如洁白的羽毛被湿雾粘缠。不再向往飞翔,倦归的鸟儿在鼾睡中消逝倦意,出岫的流云千里万里,才懂得想念家里。 呵呵,纸醉金迷的夜总会,灯红酒绿的的士高舞厅,逼人疯狂的摇头丸,让人昏昏欲睡的洗脚城,醉眼朦胧中搂在怀里的美女,电游,大麻,瞬间都消逝了,了无痕迹。呵呵,耀眼的镁光灯,被人追捧的狼狈,冗长而枯燥的聚会,电话,电视,迎来送往,消褪了曾有的魅力。唯一能抚慰记忆的,是这从心灵生长而出、不知历经多少磨难的母树,斜出的枝头上,已悬满渐次红透的鲜果,再现鲜活的生命。夜雾浓重,山色空蒙,它在诉说什么?! 孤寂是一种境界,秋之山,更像一种境界。这亘古绵延,默然而立的灵山,圣山,渐次幻化为一种境界,令多少后人心往神驰。真正的“粉丝”宁愿为偶像献身,但真正的偶像并非被供奉的木雕泥塑,而是鲜活硕美、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如这秋之山,如这山之秋。峭立的绝壁有如骨骼,奔腾的山溪是沸腾的血脉,直插云霄的巅峰似高贵的头颅,那满山遍野的绿树,千姿百态的奇花,无不闪烁着生命的光辉。 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忙乎来忙乎去,螺旋式上升的生命,似又回到原点。原点是零,是无,是空。零是什么?无是什么?一旦高悬于枝头的果实被渐次采摘,空又是什么?真正深明其义的能有几人?零其实是最为优美的数字,是皆大圆满的符号,既不是正,也不是负,更无所谓正负。难道这盘活万物的地球,不就是一个巨大的零?!生命天天活在零里,而后有了一,有了二,有了三,有了万物。零是无,无不是没有,是无穷,是无限,是无所不有。真正的空,宽容,包容,无所不容。如这秋山的怀抱,生长崇高,也生长卑微;容纳洁净,也容纳污垢;接受膜拜,也接受训斥;允许渐入,也允许淡出。 喃喃的诵唱止息了,微微的天籁响起。一但嘴在开合,就再没有什么从那一颗颗青白发亮的脑袋前面鼻子下面被称作嘴的地方传出来了。嘴有太多好处,也有太多的害处,所有的嘴一起张开或者一起关闭,都会产生撼人心魄的效果。这个时刻似乎如期而来,整齐划一的诵读,令疲惫的秋之山不再亢奋,作爱的想法似淡如烟。诵唱,其实更像仙乐。真正的宗教是无须解读的,真正的灵性是自然泄流的。对于枝头的果实而言,供人观赏是一种价值,被人采摘也是一种价值。对于孕育果实的生命,所有的付出都是收获,所有的收获都得付出。这诵唱声息之后的天籁,才是永存的生生不息。 没有什么可忧伤的。肃杀只是错觉。换个角度,肃杀中其实蕴含了太多的生机,恰如真正的欢乐从来植埋于忧伤之壤。 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上,每一种色彩都那样不可抗拒。忧郁是蓝色的,希望却长久地青绿。善良是赤色的,美却不断变幻,一忽儿红妆通体,一忽儿透若蝉翼。紫铜色的脸庞刻满了沧桑,皱纹成了岁月的河床,奔腾的白花花的汗水里,淌流着多少背后的故事。美到极限是杂色,杂色是什么色?赤红橙蓝青黄紫,在巨大的调色盘里,调出的永恒之色。你说这秋山到底是什么色?! 有一只雄鹰在头顶盘旋,久久地久久地不愿离去。它在寻觅什么?或在等待什么?或者既不是寻觅,也不是等待,而只是盘旋,难道盘旋还需要理由吗?翅膀的收拢与张开,只在一念之差。惯看崎岖小路上的攀援,才会不由自主地怜爱那些孤寂地在巅峰奋斗的生命,在无数的镁光灯烤照下,脸上充溢出微笑。持续的微笑很迷人也很累人。 疲惫的苍鹰,仍在英勇地盘旋,令秋之耒山也欲随之盘旋。 有不有永生?有不有来世?收获意味着采摘,枝头很快就会空空荡荡。空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有了。愈空愈有。空中包容无限的丰富,无限的可能,无限的想象空间,无限的不确定。可谁又能真正确定呢?没有必要固化,流动的生命最具活力,那棵巨大的佛手樟,在旷野里一站就是千年。葱郁繁茂,不就是因为有一颗不老的诗心?! 秋之山怀抱着这一座湖,我把它称作天湖,静得不能再静。安静生长暗合。遏制欲望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艰难的。无欲是最高也最难企及的欲望。湖之静美,多么年轻,湖边的这棵千年佛手樟却欲倾还住,他(她)们在倾慕吗?在无语中倾吐倾慕吗?她(他)们想拥抱吗?想在拥抱中重温春之梦吗?湖与树有互感吗?这种互感还带电吗?或者,是在低声商量写一首地老天荒的诗歌,去争取诺贝尔文学奖。也许山知道,只是不开口。沉默是一种态度,长长的沉默,就是默认,默许,默契。久而久之就成了感应。 红楼终成幻梦,黛玉随了妙玉,瀑布般泄流的秀发突然消逝,亮晃如灯的光头上,笑容不再妩媚,抚摸秀发的感觉似还温热。灵魂的种子早已埋下,树上的坚果是果实也是种子。临近巅峰,隐身而退或许更好。山的那一边不为人知,或许隐逸着更摄人魂魄的风景。到底是春天孕育了秋天?还是秋天孕育了冬天?冬天是春天的母亲吗?秋天是夏天的儿子吗?这一切的一切,真的都那么重要吗? 盘旋之鹰,或许是在艰难地抉择。天空有无数条道路,哪一条天路通向天堂?!天堂真的那么美丽吗?为什么秋之山牢牢地驻足于大地,一步也不肯离开?山中的墓园,至极的宁静,似有无数生命在另一个世界私语。如果真的把人间建成天堂,是喜剧还是悲剧?嫦娥一号快要升空了,修一条天路通向月球还是火星?当月球或火星的大移民启动之时,我们这个小小的地球会不会产生些许轻松更具悬浮感? 但现在,你得如蛇不吃不动,安享冬日的休眠,迎接下一个轮回,等待春天的红霞将每个新来的日子染红。 生命啊!活得更丰富、更灿烂、更伟岸、更金黄吧!如这山之秋,如这秋之山…… 初稿于丁亥之春 再改于戊戌之秋
欧阳斌,1980年加入湖南省作家协会。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出版博士论着《曾国藩与湖湘文化》、书法随笔集《黎明心语》《容易:人生沉思录》等。2015年被授予中国武术荣誉八段。2016年当选为湖南省文联主席。 (原载《湘江文艺》2018年第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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